红耀石

托比和红耀石的故事

我站在旋转门前,把长靴的鞋跟磕得叩咚叩咚作响。整整外套的领襟,抬抬下巴,审视著自己在弧面玻璃上映出的身影。剪短理齐的头发,配上司空见惯的皮外套,同样皮革制的靴子虽然其实是用铁板加固过的特别订制品,乍看之下跟一般的也没什么区别。

其貌不扬——从过去到现在,这点对我的工作而言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

在晨曦照成一整片铅锡色的云雾当中,大街上行人们那不断穿梭往来著的脚步,发出了宛如钟摆装置一般规律的响声。虽然时而有小贩发出叫卖声打断那响声的流动,但不一会儿便又再继续响起。

造访帝都的清晨总是灰色的。我从小贩腋下夹著的报纸中抽出一份来,回手扔给他几个米拉。一如既往印刷粗糙的《帝国时报》。随意翻开封皮,目光扫过灰色的纸面。突然间,我屏住了呼吸。

在社会版最下面,我发现了那行字。双眼瞬间被牢牢地吸引过去,一动不动。

「爱因・瑟尔纳特」——在文字逐渐失去其意义、转变成平淡无奇的单纯墨迹之前,我一直盯著那一行字反复地看著。经过了数秒的空白后,目光才终于顺著报导内容向下移动。阅读牵动了我的记忆,使它开始朝向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缓缓地回溯流动起来。朝向著三年前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数日之间所发生的事——

三年前的那天下午,帝都似乎也和今天同样一片灰色。当时22岁的我比现在稍显年轻些,一如既往地利用时装店大门来确认自己的衣著仪表,接著便迈著轻快的步伐前往《密休特帝国工坊》。这是因为,我已经和店主密休特约好了,准备从他那里接下新工作。

密休特是个经营小工坊的老土中年大叔,喜欢摆弄导力器的我,则是他店里为数不多的常客之一。

沿著潮湿的小路走不多远,穿越快要腐朽的木头栅门,就可以看到半深入地下的工坊,从入口里面隐约透出了导力灯昏黄的光晕。

当初密休特开始给我「工作」,正值《百日战役》将世间扰乱得不得安宁之时。那时利贝尔王国和帝国之间的关系恶化到极点,导力器的进口几乎处于完全停滞状态。密休特和几个来历可疑的家伙联手密谋走私,并让我加入他们一伙。我的任务是担任搬运工。

我出身平民又没有什么后台靠山,还只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这当然是梦寐以求的机会。到了帝国和王国的邦交正常化之后,我几乎已成了专业的赃物搬运工,但是仍完全没有洗手不干的打算。毕竟除了这行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工作可以好好赚到钱了。

打扮得浑身脏兮兮,让外表丝毫不引人瞩目的我,通常会把要运送的货物藏在帽子或者裤子里面,就这么不断地往返于国境之间。托这份工作的福,我的钱包也因此而日渐鼓涨饱满,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得定期改名换姓以策安全,结果两、三年下来就连自己的名字也积攒了不少。我曾经当过放荡轻佻的菲尔,扮过技术熟练的路尼,同时还是胆小怕事的克里斯。话虽如此,密休特那家伙无论何时总是习惯称呼我为「托比」。那是当我们第一次一起共事时我所使用的化名,除此之外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名字。

「呦,托比。来得正好。」

密休特在柜台后面,向我打了声招呼后,稍微扭动著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他将吃了一半的烤饼放在膝盖上,啪啪地大声拍打双手,沾满手的砂糖撒落下来。昏暗的店里立刻有一股甜甜的香料和烤苹果的芬芳弥漫开。

「货刚刚送来呢。」

密休特转动上半身,从背后的橱子上取下一包用旧杂志纸裹著的东西递给我。

「这次又是什么玩意了?」虽然我明知问也是白问。

「对方在王国的老地方。」密休特无视我的问题,只摆出铁路和飞行船的票。

「不需要无谓的担心啦,托比。你就和平时一样,放机灵点就行了。」

密休特深深叹了口气,用指肚揉了揉眼睛下方的黑眼圈,然后又把手伸向膝上那块没吃完的烤饼。在他把饼塞进嘴里之前,我就已走出店门,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旧杂志纸包在我的行李包中骨里骨碌地弹来跳去。用侧腹感觉著它的动作,同时我开始猜测著物品的真面目,这大概又是赃物了吧。

倒也没有什么不安。我早已经习惯运送真面目不明的东西,而且至今为止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也都顺利地解决了。事实上,因为工作中积累的经验,我在导力魔法上的知识和手腕都相当了得。所以就算是在车站碰到可能找碴的人物时,我也不会过分地神经质起来。

月台上熙熙攘攘挤满了等待列车准备前往王国方向的旅客。长凳已经都没有空位了,不得已我只好站在入口的附近等车。正打算把行李包换个边拿,舒展一下筋骨时,有两名男子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他们站在剪票口前方,也就是地板上镶有帝国国徽黄金马头的瓷砖那一带,浑然忘我地交谈著什么事情。很快地又有另一个人出现并走过去,加入了谈话。以我的眼光看来,这帮人那样的装扮实在称不上是及格。不仅体格格外地健壮,而且还梳著一模一样发型的那三个人,就算身处在人群当中依然非常显眼。

从他们身上移开视线后,我重新抱好行李包,手指伸进口袋里摸摸导力器。通知列车即将到站的女性声音开始在周围回响。才刚感受到远处导力机关的低鸣,不一会儿那道声音就朝肩上压过来了。

「没问题的。」我小声地自言自语著,不过声音小得连自己也没听见。乌黑发亮的大铁块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沿著轨道滑进了月台旁。从空气的震动便能够明白,目前导力机关正在进行最大动力的煞车。接著就如同被候车室里蜂拥而出的人群推挤般,我也随之向客车的门口流了过去。在经过车掌身边的时候,我朝向剪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刚才那几个男子现在已经不见踪影了。只剩下用瓷砖拼凑而成的马头,用那变得满脸通红的侧面瞪视著我。

列车在云雾中飞奔急驰。车窗玻璃上附著的水滴变成了一道道透明的水痕,不管经过多久都一直在同样的地方持续不断地扭动著。

我将额头倚靠在车窗上,手指则拿著两张票摩来擦去。首先要从帝都经由铁路前往遥远南部国境旁的都市,到那里再换乘飞行船,这样才能够抵达王国。手上这两张票都是头等舱的对号座位。客车里旅客多到几乎是座无虚席,但我旁边的座位却没有任何人坐下来。搞不好这是密休特那家伙特地安排空出来的也说不定。若真是如此的话,这次的工作对他来说也肯定大有赚头不会错吧。

「请问您是要去王国吗?」

铁路之旅都快过半时,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抬起了头。通道上站著一名女子。

她的外套在胸前用三排带扣系住,外表看起来大约是岁左右。有著一头恰恰及肩的淡褐色头发,以及同样褐色的眼眸。她屈膝行礼示意,并且指了指我身边的空位征求同意,一边轻声说道:「那边的香烟味太呛人了。」,一边将视线转向身后飘游的紫色空气。

我默然颔首,将脚下的行李包挪到窗边。女子道过谢,就在我身边的座位坐下。

她三番两次地频频向我搭话。于是我便随便地回话,假装自己从事著导力器相关的工作,正在前往王国的途中。而她则告诉我说,她是为了教会慈善活动之类的,要去国境旁的都市办一些事情。

「有的人会称呼我为修女喔。」,女子将黑色皮靴包覆著的双脚换姿势并拢,从喉头发出开朗的笑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虽然那只是个绰号罢了」。「红耀石修女」——据说这就是她的绰号。

我和红耀石修女就这样闲聊了好一阵子。日渐西沉,每当穿越树丛时,就会有橙色的光芒洒落在座位上。她褐色的眼眸沐浴在夕照下,闪著红色的光辉,我不禁想像「红耀石」这个绰号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终于,列车缓缓地开始减慢速度,她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取行李去了。我用已经变成习惯的动作检查行李包和魔法专用的导力器,当然无论是那废纸包,还是用锁链系在腰间的导力器都平安无事。

通知准时到达的女声在车厢内回响。目的地正在下雨,这让座席之间多了不少叹息之声。雨点滴答滴答在车窗上跳动,城市那青黑色轮廓一转眼已近在眼前。车站的信号灯在水滴中散射,发出有棱角的光芒。接著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音,还有导力机关推力反转的冲击。

传来的车站广播提醒大家注意保管好各自的行李物品,乘客们纷纷攘攘地站到走道上。一边看著在雨中挥舞信号旗的站员制服,我也抱著行李包站了起来。

在车厢走道上和红耀石修女碰个正著。正想往后方退让一步时,突然间她好像被绊住了脚似的,向我这边跌倒过来。扶著我的肩膀站起身之后,她脸上浮现羞涩的笑容,并把路让给了我。我点头致意并先走至走道上,随后红耀石便几乎未保持任何距离而一直紧紧跟著我。这让我感觉有点不自在,右手不由自主地滑进口袋里摸索导力器。然而,那里竟然没有平时那种黄铜金属的手感。

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将我的手腕扭了上来。唰地听到迅速抽出金属的声响。有什么尖利东西抵住了我的后背,约莫是肾脏的位置。

「要找的东西我替你保管啰,托比。」

红耀石修女的嘴唇,在我的耳朵后侧微微地动著,继续轻声说到。

「别轻举妄动喔,托比。你也不想再多吃苦头吧?」

修女稍微改变了压制我手腕的角度。我的瞳眸深处迸出无色的火花。

红耀石修女一边让我的整只右手剧痛不已,一边温柔地对我低语。

「你会乖乖听话吧,托比。」

满眶泪水真的溢了出来,我点了点头。瞬间,手腕的角度变得和缓,疼痛如幻觉般逐渐消失。

「可别误会哦,托比。我是女神爱德斯派来保护你的。」

她在我耳边如此轻声细语,并且指示我向车窗外头看去。当她叫我「托比」这个名字,发「比」这个音时,让我觉得特别难为情。

乘客的队列缓缓向车外流动。我一边像是被红耀石押著般一步步向前走,一边从车窗向月台张望。在通往正面剪票口的阶梯下方,我看到了那些家伙的身影。是在帝都车站也来为我送行过的那三人组。

「看来你将会受到隆重的接待呢。」耳边传来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咯咯窃笑。「把导力器还给我。」我扭过头来抗议,但红耀石并没有回答。站在左右两边的乘务员向我们致礼,眼睁睁看著我们走向铅灰色的月台。该死,一群蠢货。人家受到如此虐待,为什么你们都没发现?我在强风卷著水雾般的雨中半睁著眼睛,小步小步缓缓地走下湿透的阶梯。红耀石在我身后保持著同样的步幅。前来接待的那几个人就站在阶梯正下方严阵以待。我心里想著,大概我会就这样被移交给那几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吧。随著那三人组的脸孔逐渐靠近,我抓著行李包的左手不由得开始发热起来。

当我们走到阶梯的正好一半时,红耀石突然说道。「托比,看看脚下。」我照著她的吩咐,将视线落到被雨水浸透湿了半边的长靴鞋尖上。接著在呼出一口气的那一瞬间,红耀石猛然用力把我从阶梯上推了下去。在从脚尖处溅起来的水滴另一头,我只看到天旋地转,接著身体就背向著阶梯下方的那些家伙整个坠了下去。

吱嘎一声地肋骨被压断,然后又获得复原的感觉。我有如雪崩一般地摔向军人打扮的两个人中间,压倒他们后又顺势滑入了水洼。旅客们的惊叫声听起来跟铁路的刹车声一样刺耳。在转个不停的世界之中,我一边感觉到冰冷的瓷砖地面就在背后,一边将眼珠转向左手边望去。那个行李包依然被五根手指牢牢地抓著不放。

我挣扎著想要站起来却又滑倒,从下巴砸向地面,整个人趴在地上。尽管拚命地环视左右,但是已经看不到那几个军人打扮的男人们。只在阶梯上方的月台处,看见了红耀石修女的身影。她就宛如像是挑麻袋之类的一样,肩上扛著一个男人。接著她一将身子转往列车的方向,便把那家伙扔到了铁轨下。我总算勉强顶著膝盖半跪起来。看到的世界还在不断摇晃著。修女的靴子靠近,然后她搀起了我的手。被她握住时,我还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走吧,托比。」

有如被她拖著般站起身后,我们两人飞快似地跑了出去。围观群众发出起哄的声音,纷纷让开道路。挂在左臂上的行李包无所依靠地摇晃,啪嗒啪嗒地拍打著我的大腿。通过剪票口时,修女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啪嗒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剥开。我这才发现修女双手都被溅回的鲜血染成了一片红色。奔跑之间我回头望向月台的方向,来迎接我的那三个人,其身影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了。

奶油块伫立在一片冷掉的松饼上,我盯著它看了好一会儿。将叉子从桌上拿起来,叉住松饼,把它翻过来,再将奶油涂抹上去。就在这么做的同时,我愈来愈对盘子上放著的那个物体兴味索然。我的头顶上则有一盏灯在嘎吱作响,并且摇晃著蜂蜜色的灯光。

雨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我把脸凑近玻璃窗上流动的水膜另一侧,窥视著完全阴暗下来的道路模样。车站应该就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才对,不过从我们所住的酒馆望去正好被建筑物挡住,完全看不到月台。

「你不必担心啦。」

红耀石修女用一条雪白的手帕擦拭著双手,同时走了回来。「暂时不会有追兵过来了。」她展开手帕四角的布头,将它像餐巾一样平摊在膝上。看著她指尖的动作,我仿佛又嗅到了黏稠的鲜血气味。

「你怎么知道?」

「因为架构就是这样呀。」

服务生走过来,乒乒乓乓地在修女面前摆放盘子后便离去。修女将装盛著一块烤牛肉的瓷器拿到自己面前,接著用嘴吸了一下手指头上沾到的酱汁。我则把拿在手上的叉子抛下,深深地坐躺进椅子里。窗户外的城市开始笼罩上一片黑压压的阴翳,当红耀石修女把那份牛排全部送进胃里时,外头已经完全沉入黑夜之中了。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追兵过来?」我再次问道。红耀石修女一边用黑色的面包擦拭著盘子一边回答。

「这就是那帮人的架构,三人一组——」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

「我所说的那帮人,指的是《猎兵团》。」

我脑海里浮现出在起点和终点站见到的那些男子身影。《猎兵团》是部分佣兵团所享有的尊称,以前密休特曾经告诉过我。据说他们受钱指使而行动,只要拿得到钱就可以为任何人办事。

「他们靠战争做生意,与国境无关,千万别和他们扯上关系」,这话简直成了密休特那家伙的口头禅。我不由自主地用脚确认了一下行李包的位置。

「事情很单纯。」修女将手伸向甜点。

「托比,你运送的东西相当不妙。因此,有人指使《猎兵团》想除掉你。」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是货物。」

「都一样。」红耀石把茶一饮而尽。

「在检查行李包之前先杀掉持有者。烤牛排之前也会先宰牛没错吧。」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用闪著油光的刀子切开苹果派。砂糖在金黄色的灯光下溅散开来。我顿时感到一阵仿佛是刺在自己胃上的疼痛。不知道密休特那家伙此时此刻怎么样了呢?当我忽然间冒出这样的想法时,又发现在视线的另一端,修女的双手停住了动作。

她带著有如猎犬一样的神色盯住窗外的黑暗后,将某个闪亮的东西扔到桌子上,并且徐徐地站了起来。桌上那东西是我的导力器。

「你要去哪里?」红耀石修女没回答我的问题,迅速扣好了外套的带扣。

「你的品位不错,托比。」她一一地将鞋跟搭在椅子上,依序绑紧靴子的鞋带。

「能驱动那个导力器的人绝对不简单。去当游击士应该也没问题喔。」

「我问你去哪里啊。」我不耐烦地再次问道。

「别担心。」她说道。

「反正明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修女留下这句话后,就消失在洗手间的入口。仿佛是来接班似的,有两个男人走进了店里面。他们笔直地朝向我这边走来,停在桌子前。他们胸前的徽章闪闪发亮,正眼也没瞧我一眼就开口了。

「我们是游击士协会。抱歉打扰你用餐,跟我们走一趟吧。」

桌子上,排列著我的导力器、清空的行李包和那个旧纸包。游击士有如是在对比似的,目光在我的脸和桌上的物品之间交替扫视著。他仿佛在展现那戴著粗糙皮革手甲的右手一般,不时地抚摩著下巴。

我被带去的地方,是这家酒馆的二楼。游击士仔细确认了房间的布局,让我进了最里面的房间。看来这附近似乎没有协会的分部。

首先坐到我面前的是比较瘦的那个。虽然他们报过了姓名,不过我很快就分不清楚哪一个是克雷、哪一个是帕维尔了。在搜身完毕之后,戴著手甲的那个也就是帕维尔或者克雷走了回来,对他的搭档低声耳语一番。看样子,最后他们好像并没有找到修女。

他们的兴趣全都集中在红耀石修女以及《猎兵团》的身上。我把红耀石在列车上跟我说过的话全盘托出之后,装出了一副受害者的脸反过来向他们打听关于她的事。实际上,我也的确是受害者。

「那女人叫瑟尔纳特,爱因・瑟尔纳特。」比较瘦的那个照著手册念出来。「她原本是《猎兵团》成员,现在所属组织与活动内容不明。」

「反正,不是善良市民应该接触的人。」

戴手甲的男子夸大其辞地说著,并将手伸向旧纸包。一边窥视著我的反应,一边在桌子中间展开纸包。里面出现的是黏著土粒的金属块。「我正在运往研究机构的途中」,我信口开河,然后正经八百地瞎编出根本不存在的客户地址。游击士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之后我就这样和游击士们同住一宿。虽然因为在车站发生的事,第二天必须去协会的分部录口供,不过我对这点倒没有什么不满。因为,如何平安无事度过一夜,这才是原本我眼前最大的烦恼。

几乎日出的同时我就醒了。舒了口气感叹如此平静清晨的时候,却已经没看到游击士们的身影,只听见他们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

穿过上衣袖子时,右肘隐隐作痛,这让我想起那女人的事。突然间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不安,我草草梳洗了事,便开始调整导力器。

打开内侧的盖子,用油鞣的鹿皮捏起结晶回路。将它插入到不同的结晶插槽里,改为以较轻度的魔法作为中心的结构,到此为止耗时不到五分钟。在将螺丝一颗一颗地重新拧回去使其恢复原状之后,心情才总算得以平静下来,于是我便再次躺回到床上去了。

这时候,有一个貌似是旅店佣人的高个儿女子为我端来了洗脸的热水。她将热气腾腾的水盆砰地一声用力搁在桌上后,便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床单。正当被赶下床的我百般无奈地走向水盆前面时,看到在敞开的房门另一头,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陆续闪过。

「来了。」我听到自己的咕哝声,一手还拿著肥皂,以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冷静关上门,上锁,靠墙站好。刹那之间,土墙的另一边就传来怒号与肌肉相撞的声音。我拉起腰间的锁链,握紧了刚刚调整好的导力器。

游击士有两人,刚才看到的身影也是两人。我加入的话就能以人数取胜。正当重新面向门的同时,远处不知又从何方传来我的自言自语。

「两人?」修女之前曾经说过他们一组是「三人」。那么还有一人在哪里——就在我因为自己的疑问而僵直住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脖子,连惊讶都来不及就一瞬间整个人被往后拉倒。苍白的视野一角,映照出拉绞著床单的女子那充满血丝的眼睛。是刚才那个拿水盆过来的女子。我发动手中的导力器,在躺倒的状态下施放出魔法。压缩的空气划伤了我的大腿,将那个女子的身子打弯并吹飞撞到窗上。白色的床单和鲜血,在风卷残云中打著漩涡。

我倒吸了一口气,发出有如漏风般的声音,并用仍然紧握导力器的手松开卡在脖子上的床单。转头过去时,口水从嘴巴里流了出来。咚地一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那个《猎兵团》的女子仿佛安了发条装置的人偶一般从地面上跳起来。她刚才明明是腹部正中了一发魔法的,现在却依然若无其事般地活动自如。

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的我,肩头上方传出有如树木裂开般的声响。下一个瞬间,随著房门的支离破碎,红耀石修女翻滚进了房间。她的手臂像鞭子一般甩过来,擦过女猎兵并勾住她的脖子。那女子随即旋转著飞上天,然后头朝下坠落。修女宛如舞者般高高抬起膝盖,对著瘫倒在地上的女子,用长靴的鞋跟一脚踢穿了喉咙。

修女瞄了我一眼,向我招了招手,就从窗户往下跳了出去,简直就像是从踏脚矮凳上跳下来一样自然。将行李包拉过来后,我也紧随其后跳下。等在下面的修女接住我,两人就跑上清晨的大道。这时候我的耳边响起头班列车的警笛声。修女侧手递给我车票。我伸手去接,这才终于扔掉了从刚才便一直紧握在手里的肥皂。

车厢里充满了绅士们的香烟味,加上刚印刷出来的杂志气味和干咳的声音。这让我的心情变得十分紧张不安。抱著行李包原封不动地搭上了回帝都的列车,这样的感觉实在有点奇怪。「这就和导力器一样。」红耀石一边用雪白的手帕替我被魔法割裂的脚止血并一边继续说道。「一旦开始驱动之后,没有被其他人狠狠地揍个一拳是停不下来的。」她把折成了两半的报纸放在膝盖上,咚咚地用手指戳著。那是今天早上刚发售的《帝国时报》。被抽换加上的短短几行报导当中,传达著在帝国发生的工坊店长死于非命的消息。我一直到这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密休特真正的年龄。

「真是千钧一发呢。」修女这么说著,并把报纸收入外套的怀里。「要是在那家店里多待个5分钟的话,托比,你也早被女神宠召了。」

「真搞不懂。」我摇摇头。倒在柜台后面密休特那变得冰冷的尸体,以及用废纸包扎起来的金属块,两者同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面。这金属块到底是什么玩意?我们也会因为这样的东西而送命吗?

「因为那是《古代遗物》呀。」听到修女这样的回答,我不禁嗤之以鼻。「古代遗物?那种东西,我到目前为止也运送过很多次了啊。」

所谓《古代遗物》指的是古代文明的遗产,类似导力器之类神秘装置的总称。作为古董品在贵族之间相当受到欢迎,我过去走私过的赃物当中也有不少类似的货。基本上都和这次的一样,沾满了泥土。我倒还真无法看出它们除了当成颓废艺术之外还有什么价值。

「不一样喔,托比。这次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红耀石的口吻像是在教诲小孩一样。

「那个是活的哦。」

我听不懂话中涵义,茫然地看著她的眼睛。

「也就是说现在还能用。虽然目前仍不清楚它具体上有怎样的力量。」修女重新说明。

「它是30年前,在帝国领地内挖掘出来的——」

修女开始诉说金属块的故事,那简直完全就是贵族们明争暗斗的历史。随著当权者的交替,《古代遗物》也数易其主。然而在《百日战役》结束后,似乎就立即下落不明了。「所以,这次它真的是隔了许久再次出现于帝都。」通知到站时刻的广播在车厢内响起,同时修女将交叠的双脚换了个边。

「企图想要得到它的人找了《猎兵团》,而教会则派出了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从那帮人的手中保护你和《古代遗物》的安全。」

我注视著摆放在脚边的行李包。列车静静地开始减缓它的速度了。

我们躬身隐藏在绅士们背后,在座席间前进。

每当行李包碰到膝盖的侧面时,我总是会强烈地意识到其存在感。仿佛我不经意地碰到了什么人的身体一般的感觉。在这个廉价的布制手提包里头,放著《猎兵团》那些人虎视眈眈地死命寻求的古代遗物。密休特太愚蠢了。这玩意是我们压根儿就不该碰的。

「下车以后就去教会吗?」我用力闭上眼又睁开后,询问站在身后的红耀石。

「嗯,我是做这样的打算。」她一边以视线暗暗巡视著车窗外头,一边答道。「你如果想要得救的话,除了这么做之外没其他方法了。」

清晨的车站里列车接踵而至,大批旅客们似乎使这里显得相当拥挤。天空照例阴沉沉的。人们都竖著领子,就像冬天于退潮海滩上彼此挤在一起的水鸟一样,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呆呆站在月台上。

「可别再把我从阶梯上推下去了啊。」

「这次不会啦。」修女说。「要是再多两个你,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看来前来接待的人数似乎增加了不少。

「形势不利呢。」耳边传来修女的声音。

「从剪票口出去是不可能了。」我们离开旅客的队列,推开与月台方向相反的另一边车门,跳到了铁轨的枕木上。在没有任何掩蔽物的铁轨上,帝都的寒风凛然而过。我们穿过车厢间连接处的空隙,紧紧贴著货车的阴影行走。

货物月台上,一群工作人员正忙著把货柜里头的物品搬运下来。对于走私专家来说,由非正规的途径出入车站简直是小事一桩。我一边出示了车票,一边跟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搭起了话。用的是大明星及其经纪人的惯例脚本,说到一半还指了指修女。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故作姿态。虽然我说她是歌剧的歌手,不过看起来更像是酒吧里的歌女。即便如此,工作人员还是爽快地让我们通过了。

「你果然挺有一手的呢,托比。」当我们走过仓库通道时,修女这么对我说。「不如认真考虑一下改行,从事其他的工作比较好喔。」

「你是想叫我去当游击士对吧?」我笑著说,反正一定会被拒绝,然后反问修女。

「修女,你才是应该要去当游击士吧?」

这时候正好到达街区的分隔处,我们两人止步停在铁丝网的前方。「别说笑了啦。」修女一边掀开排水沟的盖子,一边对我的问题一笑置之。

「在我走进分部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射成蜂窝啰。」

蜿蜒曲折的石头隧道,在帝都的地底下四通八达,不知延伸到何方。从大马路旁的侧沟斜照进来的几丝阳光,宛如一盏盏路灯般为匍匐前进的我们照亮了去路。在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众多行人们,鞋子就从头顶上经过,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我们。薄薄的铺路石另一边的地上世界,在我看来却是那样的炫目耀眼。《猎兵团》、《古代遗物》、毫无理由便突然之间迎面而来的死讯——从前连想都没想过的事物,现在全都一口气逼近到了我的眼前。

仿佛永无止境的圆形隧道,最后终于和挑高较高的石造下水道会合了。

「我们要穿过这里前往圣堂旁边。」

红耀石修女扬起一道眉毛,指著头顶。

「这应该比在上面走要好多啰。」

「要是教会遭到袭击怎么办?」

当我这么问时,听到远处有水的溅跳声。修女拉住我的手,踏进有如泥潭一般浓密的黑暗深处。

「不用担心,托比。」

她回答说。

「支撑著教会的,可不仅仅是信仰而已哦。」

导力灯断断续续地闪烁,在污水的波面上投下细碎的光芒。修女在其前方奔跑著,身后留下呼呼的风声。她的影子从我脚边斜斜地移向远方的黑暗,渐行渐远。我竭尽全力持续抬动双腿追赶在后。

我和修女朝著七耀教会的圣堂马不停蹄地在长青苔的石板路上奔跑。从铁路的车站到圣堂,若走地上街道的话大约是三个街区的距离。在调整水位用的水门过去后爬上排水沟,就能到达圣堂前的广场了。

远处又出现了导力灯发出的灯光。修女将头转往我的方向,并将右手大幅度伸向侧面,借此告诉我在下一个转角处要右转。然后她便顺势像是要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似地不停转动著其双肩。红耀石修女或许早就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即将会发生的事情也说不定吧。

在闪烁的照明下,红耀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另一头。一声、两声、三声。传出了连续几声沉闷的撞击声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栽进水里。我转过弯,映入眼帘的是两个以诡异姿势横躺在地面上的男子,这令我不由自主地朝向道路一旁闪避开。而走在我前方数步距离的修女,却若无其事般依旧步幅如一地继续向前奔跑著。

「是红耀石!」

从背后传过来的怒吼声使我不禁回头望去。有一名男子蹲在转角处的尸体旁边,维持那样的姿势,张开呈现血色的嘴巴大声喊叫。

「红耀石在这里!」

修女头也不回地跑著。我转头面向前方之后,也跟著她继续奔跑。笔直通往水门方向的水路,化为了一片四方形的黑暗在等待著我们。红耀石为了明显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刻意慢下了她的步伐。

「那帮人似乎开始认真起来了。」她盯著空中的某一点,如此说道。

「刚才那些人,是你以前的伙伴?」

红耀石将红褐色的眼眸转向我。

「你从游击士那里听来的?」我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而是凝视著自己在导力灯的灯光中不停地晃动的双脚影子,埋头继续往前进。

「在旅店里打斗的那个女的,你还记得吗?」

修女突然开口。

「我辞掉佣兵不干,就是因为不想那样子死去呀。」

我抬头望向红耀石的侧脸。「不希望像那样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修女如此重复说道,「既然人到最后都是要死的话,就应该先为了某个目的而奋战,留下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明,然后才可以死。」

我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同时继续在她的身边奔跑。突然间听到在自己的呼吸声之间似乎夹杂著细微的水声,于是便回头看去。

「托比,你也察觉到了?」修女缓缓地放慢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的后备队从后面追来了。」

我们到达了两条水路以十字形交会的路口处。在散发出恶心恶臭的宽阔水流另一头,依稀可以看到被昏暗灯光映照出来的水门。于是我将自己的背部靠到潮湿的砖壁上,暂且设法调整一下呼吸。

「我们八成会遭到埋伏。」修女紧盯著对岸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望向背后。「不过,已经没有时间绕道了呢。」她深深呼吸,发出两、三次尖锐的声音。我用出汗的手拿著导力器,并且将行李包的背带在手腕上缠好。修女和之前一样确认好靴子,接著站起身来。

然后我们两人便屏住呼吸,一口气冲进了那黏稠的黑暗水流之中。

修女向著对岸飞奔,身后留下了一道黑色的水烟。转瞬之间我就被抛在后头。

有几道魔法的闪光从水门那边发出,接连不断地划过空中,但是被修女全数避开。魔法将沉淀在水路底部的污物轰起,并且化为爆炸的气浪向我猛烈地袭击过来。而她则是在轻身一跃避开最后一波的魔法攻击之后,便顺势以令人惊讶的极快速度跳上了岸边。

飞越过沙袋筑成的墙壁,她甩开了双臂。列队排开的猎兵们纷纷笔直地往地面倒下。修女的手臂像风车一般自在地旋转,总是比刀刃还要快速。她的手从超乎想像的角度刺穿敌人喉咙,割断血管,扬长而去。

因此当我终于爬上石板路时,那里除了她以外已经没有站著的人影了。

「爬上前面的梯子就是圣堂了。」

红耀石像忘了带手帕的小孩一样挥手甩去手上沾到的溅血,看著我的瞳眸仍因战斗余韵而闪闪生辉。

「后备队要来了。快走吧。」

踢水而行的低沉脚步声,已经接近到会响亮地传进我耳中的距离了。跨越过刚才那些猎兵们的尸体之后,我们跑向已干涸的水路。

手扶著潮湿的石头,从半开口的水门下方钻过。有水滴到脖子上弹起,我察觉到头上的声响,停止了动作。那是导力器驱动魔法的声音。

「托比!」白色的光芒瞬间充满了视野,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修女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伸过来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拉扯。差不多就在我的身体被向后拖出的同一时刻,铺路石正好被魔法炸得四分五裂。

爆炸声冲击著全身,我背朝下撞倒在地上,接著又栽了个跟头后趴倒。我一边被污水呛著一边抬起头,看到呼呼冒著土烟的水门。从那之中,猎兵们有如噩梦一般地涌出,双手的利刃闪著寒光。

我在泥巴上挣扎。眼看著猎兵们的脸孔快速地逼近,并一跃而起扑了过来。我迅速往侧边一滚避开大刀,又用行李包挡下反手逼来的刀刃。布包被无声无息地切开,旧纸包就这么滚落到石板路上。我摸索著挂在腰际的导力器,但手指却只是被哗啦作响的锁链缠住。

猎兵男子注视著我的喉咙,提起了长剑。他的身后有人影闪现。是修女。她的手臂是那样地灵活,瞬间就只留下长剑,而那男子则被打飞不知去向。随著长剑尖锐的锒铛落地声,修女也蹲跪了下来。

「对不起,托比。」她低著头,有好几条红色的血迹顺著她的脸颊流下。

「说不定你也会被女神宠召了。」

她又站了起来。翻飞的外套已经被撕裂得破破烂烂。是刚才的魔法造成的。肯定是在让我逃走时,她自己却遭到波及了。冒著气泡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胸口。我拾起掉在地面上的《古代遗物》。把湿掉的纸包剥开,将冰冷的金属块和我自己的导力器叠握在一起。

《猎兵团》的脚步声消失了。他们像是要堵住通往水门的道路般,刀连著刀挡在我们面前。

修女发出仿佛已不成声的呐喊,我则开始驱动导力器。在装置呻吟著放出魔法的刹那,我的脸颊像烧著了般被炽热的利刃划过。转瞬间我就被撞飞,朝向前方倒下去。我抬起头,看到了修女的背影。她的右臂已使不上力气,从肩膀垂落下来。当她的脸微微地往下低头后,接著就像是滑落一般地整个人顺势瘫倒在我的面前。

我抱住修女,并且用魔法将袭击过来的佣兵炸飞。然而,也到此为止了。数不清的剑尖指向了我们。我将已经驱动导力器的右手像是要保护己身一般高高地举起。剑刃破风而来,我闭上了双眼。

在一片黑暗的眼睑内侧,看到了无垠的雪白世界逐渐地蔓延开来——

被雪白世界给吞没的我,又被吐出到坚实的地面之上,跌落下来。

带著阳光气息的温暖大地。天国的地面,手感就跟铺路石一样。我用手摸索著周围,摸到了硬绷绷的头发。看来修女也和我一起「受到女神宠召」了。肚子底部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涌上来,我摊成了大字,让身体休息。

就在这时候,四周围开始喧闹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人正窥视著我的脸。当我逐渐习惯周遭的亮度之后,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脸孔。女孩对我莞尔微笑。作为女神来说,她不管怎么看都过于年轻了点。

正想著,头顶上响起了钟声,听起来就像圣堂的时钟一样。真不可思议,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坐起身子,这才终于从梦境中醒过来。

我像只鸽子一样慌乱地环视著四周,围观者们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司空见惯的街道、声响、风的气息。不会错的。这里是帝都的圣堂前广场。

我张开右手手掌,注视了密休特交给我的那个金属块。有金色的光芒如丝般在《古代遗物》的表面打著漩涡。我想起修女曾经说过的「那个是活的」这句话,然后再次将这逐渐减弱的古代光辉紧紧握在手中。

我们彼此搀扶著肩走向圣堂,彩色玻璃上展开双翼的女神正默默地注视著我们。

之后的事情都被处理得井然有序了。

修女满身鲜血守护住的金属块,被转交到在圣堂等候的枢机大人手中,消失在厚重的大门另一头。皇家关系人士、有力贵族的代理人,以及帝国军的将校之间,展开了没完没了又肮脏的勾心斗角,令游击士协会派来负责调停的人百般无奈。

我则是陪在红耀石修女的身边。她被安置平躺在教会里的长椅上,真正的修女们帮她把外套脱下,并割开被血液干掉黏住的上衣。接著在上衣底下又露出了一件锁子甲,这让她们感到一阵困惑。

翌日,雇用《猎兵团》的某贵族同意以一座庄园作为罢手的回报条件,如此一来《古代遗物》终于纳入教会的管理之下了。而我则被塞了满满一整个行李包的封口费,并立刻准备动身前往共和国。目的地是一处著名的高级游憩区。其实这只是看起来体面的摆脱麻烦方式。负责跟随护卫我的游击士就是先前那两人,帕维尔和克雷。临出发前,他们俩一语不发地将我带到了修女的面前。

修女已经醒了过来,我和她只说了几句话。道别时,她向我伸出手。

「爱因。我的名字叫做爱因。」

我紧紧握住了她雪白无瑕的手。

在那之后经过了三年的今天——我在《帝国时报》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爱因・瑟尔纳特」——这行字下方,只有几句极其简洁的报导。

『昨日凌晨,于帝都市街被发现死于非命。遗体上有多处外伤——此人生前曾经参与七耀教会的慈善活动,拯救了各地许多民众。』

读到最后一行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修女横躺在马路上的身影。她被鲜血染红的睡脸却显得无比安详,甚至还浮现著笑容。

我将报纸揉成一团,轻轻触摸著胸前闪亮的游击士徽章。转而投身修女建议的这行职业,已经快要经过两年。我总算也比较习惯于使用自己的本名了。

「托比。」耳边回响起修女的轻声细语。如今已不再是托比的我,将额头靠到冰冷起雾的车窗上。记忆中的修女,眼眸就有如闪耀著光辉的红耀石,她的外套后襟飘扬,飞驰进黑暗之中。我睁开眼,向窗外眺望。帝都的灯火已渗染成红色,消失在白雾的彼方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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